有些事情如果不寫下來,我怕很快就會失去當初那種強烈的感覺。
7/22禮拜五,win來接我下班,我們要去忠孝復興站和P會合。我們到的時候P還有一段路,串燒店是客滿狀態,而且似乎還要等很久。於是我跟win說我要先去看阿祖,走去仁愛醫院很快。
看護正在幫阿祖搧風,我握著她小小皺皺的手,血管突出而冰涼的手。我問看護阿祖是不是很冷?看護說她手腳冰冷,可是身體卻一直流汗,說著便翻開衣服,露出阿祖的整片腹部讓我看。我目光刻意避開那裸露的身體部分,這是我尊重阿祖的方式。我無法從眼神和表情確定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來了,但她的確回握著我的手。自從阿祖開刀後,我每次來都是這樣,阿祖眼睛小小的張開-那也不算是瞇著,就是無法睜到最大的感覺-她整個人癱在床上,沒有情緒也沒有反應,彷彿失神了。然後過不了幾分鐘,她就會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心裡又模糊又清楚的意識到阿祖的生命正在消逝,但我不敢跟任何人說;只有親眼看著這樣的現象在眼前發生,才能夠體會那種無法形容的感覺。第一次去看阿祖時,就好想打電話告訴媽媽,你應該上台北一趟來看看阿祖,但我說不出口,因為我害怕接在這句話後面的「不然...」。這次也一樣。常常有人形容生命像是漏斗,當時我看到的阿祖,就是掙扎在管口邊緣的最後一圈沙。
阿祖的呼吸變得混濁,護士過來量血壓,決定幫阿祖戴上氧氣罩。我愣愣的看著一切發生:護士用氧氣罩罩上阿祖的鼻子,將線往後套住耳朵固定。我看見那條線,深深陷入阿祖失去彈性的皮膚裡。
該走了,P應該到了。我忍住酸楚的情緒走出病房,突然有個想法,於是走回阿祖的床腳,拿出手機拍了一張阿祖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傳到媽媽的mail信箱。然後我打了電話給媽媽,叫她回家看一下我傳的照片。我想她會知道我的意思。
這是阿祖人生中最後一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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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3禮拜六晚上,我和朋友們在東區聚會。媽媽打了幾通電話來,我剛好不在手機旁沒接到,然後她竟然打給P,P告訴我的時候我心裡一陣翻攪,趕快回播。
「阿媽剛打來說阿祖情況不好,但她說得很含糊,我在想要不要趕快搭車回台北,你趕快去幫我確認狀況。」
我和P趕到醫院的時候,遠遠看到看護正在幫阿祖按摩腳。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我以為阿祖還在。
下一秒是阿二出現在我面前,眼睛紅通通的,眼淚流得滿臉都是。「來跟阿祖說再見。」
說再見。
我不敢靠得太近,站在昨晚拍照的那個位置,看著逐漸變得蒼白的阿祖。眼淚滑過脖子,和濕濕黏黏的汗水混成一塊。這個夏天實在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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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媽媽說她馬上要坐高鐵來
阿姑趕到醫院哭倒在地上
阿公一直說也98歲了夠了夠了
阿媽問阿公私人的物品要帶走嗎
臉盆裡有毛巾牙刷水杯還有阿祖的假牙杯
穿著西裝的兩個男人到了
阿祖被蓋上寫滿符咒的布
大家一起跟阿祖說我們要移個位喔
我們坐著電梯到地下一樓
往生室的牌子
一間一間小房間
有人在唸經
好多人在哭
填上自己的名字
穿著黑衣的師姐來唸經
密密麻麻的佛經整本要念兩遍
眼睛好酸好痛
媽媽的手機一直不通
P傳簡訊來關心
另一個師父來帶著我們拜拜
長孫呢
阿二擲筊是笑筊
阿公一擲就是聖筊
隔壁小房間是天主教的布置
兩個小孩在哭
大家開始別銅錢和粗麻
長輩們和葬儀社在討論種種繁複的事項
每個家族都有難堪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
安靈的三個選項
一些親戚陸續趕來
掀開布看阿祖最後一面
師姐說眼淚千萬不要滴到阿祖
媽媽和阿姨在半夜趕到
她們說阿媽我們來了
然後阿祖被送進了冰櫃
大家一起喊出來喔出來喔裡面很冷不要躲在裡面
冰櫃關上了。阿祖你有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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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才到家,經過阿祖房間的時候我往裡面看了一眼。她再也不會像平常那樣坐在床上了。
我跟媽媽說阿祖跌倒的前一天,晚上十點多她推著輪椅走到我的房間來。自從七月初我開始住在外婆家,阿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進來我房間看一下。那天她一如往常的說她睡不著,然後坐在床上突然拔下她小拇指的金戒指說要給我。我連忙搖手,和她示意我的手指太粗了啦,然後再幫她戴回去。戴了幾十年,戒指變成一個接近菱形的形狀。
就在跌倒的前一天,好奇妙。
第二天早上起床,媽媽拿著一個小封口袋給我,裡面裝著阿祖的戒指。阿媽說,阿祖要給你,你就拿去吧!
我視線模糊的拿著戒指走回房間,偷偷的又流了眼淚。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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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和阿姨整理了阿祖房間的雜物,有一大疊拼圖,是我阿祖最近幾年的嗜好。幾年前(阿祖還可以獨自在家的時候)阿姨有一次接到阿媽的電話,說他們在外面買東西,打電話回家沒人接,他們很擔心,請阿姨如果在附近的話回家看一下。我阿姨非常緊張,馬上跑回家,心臟都快要跳出來,結果打開大門一看--阿祖專心至極的在拼拼圖。
我們一張一張的看,發現有幾幅真的拼得非常可愛,尤其是迪士尼公主系列--真的不能怪阿祖,是公主們真的太複雜了啦!!後!!!!
這兩天以來,大家第一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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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七前兩三天,也是晚上十點多,我聽到敲門的聲音,我以為是阿媽,跑去開門,結果發現門口沒人,而阿媽在洗澡。我把門繼續開著,讓阿祖想進來就可以進來。
頭七那天早上,阿公說他聽見阿祖在叫他的名字。阿松,阿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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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的第一天是禮拜一,很早就下班,六點半多就坐上回家的公車,心想七點多就可以到家了,然後阿祖一定又會問我「那加早?」
這只是一眨眼間的念頭。我隨即想起阿祖已經不在了。
然後我想起了〈父後七日〉那篇文章中的一句話:「這個半秒鐘的念頭,讓我足足哭了一個半小時。」只因為作者在飛機上看著空服員推著菸酒走過,提醒自己要在入境前幫父親買條菸。
親人離開得再久,卻都好像仍在我們的生活中。
阿祖謝謝你,我愛你。
:)
回覆刪除我愛你
:'(
回覆刪除我看到拼圖的時候微笑了。
抱抱
回覆刪除不會冷的
我都哭了:_(
回覆刪除拼圖好可愛
我也愛你愛阿祖:)